密斯班纳特

【毕侃】谎话情歌


“我爱你。”
“第一句是假的。”
“第二句也是假的。”

 —————————————————————

又到一年年末,日子因为寒冷无聊而变得坚硬,像是搁在案头过了夜的红豆糕。

公司大发慈悲放长假,李希侃回老家探亲,捧着块刚回炉加热过的猪油红豆糕,惫懒地瘫坐在沙发上,陪外婆看戏曲频道。

电视里吴侬软语咿呀个不停,紫玉钗挂梅梢,桃花贼偷笑,演得是汤显祖的《紫钗记》。

外婆兴致正浓,眉飞色舞地给宝贝外孙说起戏来,说那江南才子李益辜负了红粉佳人霍小玉,痴情女子散尽家财,典当了那支定情的紫玉燕钗,才子薄幸,红颜薄命,又是一出错错错的苦情戏。

李希侃听着听着便恍了神,不自觉地哼唱起忘了打哪儿偷学来的一段旋律:“哦~在~哪里记载第一个桃、花、贼,谁~在~哪里典卖第一支——”

紫玉钗三个字还没唱出口,同样三个字的人名早有预谋似的,瞬间侵占整个海马体——李希侃想起来是谁唱过这句。

毕雯珺这个名字,连同着他的剪影轮廓、唱腔唱词,如烟似梦地弥散到李希侃每一段神经末梢,埋也埋不住,丝丝缕缕勾勒起来,眉眼愈发清晰。

正巧,那戏里的小生,歌至别离处,与妻子执手相看泪眼,海誓山盟道:“皎日之誓,死生以之。”

情深几许呵。

李希侃把剩下的大半红豆糕一股脑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骂了句,大骗子。

也不知说得是戏中人,还是心上人。

不管是谁,的确有那么一类人,你初初见他,就能预感到分别时的隐痛,还是忍不住迎上前去,主动跟他说第一句话,犹如青蛙跃入池塘。

扑通一声响。




李希侃扭过头对毕雯珺说得第一句话是:“真的假的?”

毕雯珺盯着李希侃看了三秒,也没能想起来自己跟这个刘海儿遮过眼睛的男孩有过什么交集,漠然地点点头说真的,然后把刚才跟D班同僚周锐说得话又重复了一遍:“别看范丞丞现在人五人六的,我们刚到韩国那会儿,他两百斤。”

“你也在韩国待过?”

“嗯。”毕雯珺觉得这人有点蠢,抓不住重点。

“我也是,”李希侃把身体转成了一个挺别扭的姿势,朝毕雯珺伸出手,歪着头翘起嘴角,“我叫李希侃。”

他歪头的时候刘海儿分开了一点,毕雯珺终于看清他的眉眼,惊艳不足、好看有余,还算过得去,于是大方伸出手:“毕雯珺。”

毕雯珺念自己名字的时候,不带半点大碴子味儿,总是字正腔圆的,重音轻巧得放在“珺”字上,暗暗提着口气,生怕谁把这个字念成平声。

“毕,雯,珺。”

李希侃有样学样。

他是典型的南方人,讲话语气绵软痴缠,刻意放缓了节奏,倒显得未成曲调先有情,听起来成是不赖。

毕雯珺挑眉,刚想跟这人多搭几句话,头天夜里着了凉的嗓子突然发痒,忍不住吭哧吭哧地一阵咳。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自来熟的李希侃已经跟刚练完动作、坐到地板上休息的范丞丞搭上腔。

“听说你以前两百斤,你怎么减肥成功的?还挺励志的哈。”

“谁跟你说的我两百斤?”

“毕雯珺呀。”

范丞丞立马一招泰山压顶奉上,毫不留情面。

毕雯珺被两百斤压得直吐血,对李希侃刚滋生出的那点好感瞬间烟消云散,心说,这是哪家放出来的二傻子,好赖不分的,玩笑话都听不出来,真是要命。

 


出于同情弱小的人道主义精神,毕雯珺开始对二傻子李希侃比对别人多一分“照顾”。

打个比方,他逗李权哲的时候说“食堂打菜师傅的大勺掉地上了,没换,还继续盛菜”,那到李希侃面前就会升级为“我刚在你最爱吃的炒牛肉里挑出一只白色肉虫,炒的都快跟牛肉一个色儿了,你今天最好别吃”。

生的一脸精明狐狸相的大温州人,偏偏每次都会着他毕雯珺的道,诚惶诚恐地追问他真的假的,让他特有成就感。

等感冒好了大半,毕雯珺也算跟李希侃混熟了,变本加厉地逗蠢狐狸,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能超常发挥,叨逼叨的功力跟李希侃难分伯仲。

有回训练间隙,他拉着李希侃生生掰扯了半小时,说自己在韩国如何如何惨,住漏水的地下室,每天都能看见凌晨四点钟的首尔,就为买前一天便利店剩下的半价饭团。

同在异国他乡打拼过的李希侃感同身受,听得泪眼婆娑,如果毕雯珺当下开个轻松筹,李希侃铁定第一个打钱。

坐在旁边的黄新淳实在看不下去傻狐狸被耍得团团转,也不直接戳穿,轻飘飘地插了句话:“哎,老毕,上回你姐来首尔,请我们吃的那家蛋糕叫什么来着?四千多人民币一个的。”

毕雯珺斜斜地瞟了黄新淳一眼,面不改色道:“我哪儿知道啊,我又买不起,出了大厂帮你问问呗。”

说完就回头,不要脸地跟李希侃那儿继续编:“你说我表姐,来韩国搞代购顺便看我,买点儿什么不行,那可是四千块钱人民币啊,够我几个月的生活费,心疼死我了。还好不是我亲姐,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这一个靠代购赚了点辛苦钱的,刚有点小成,搞什么小资产阶级做派。浪费啊,脑瓜疼啊。”

李希侃一听,仿佛遇到世界上另一个自己,更加来劲地拼命点头:“我也是,我也是,我整个家族就表姐家条件比较好,上回到机场开保时捷接我回家,弄得大家以为是我家的车,才不是呢!冤死我啦!”

毕雯珺一脸苦大仇深地附和道:“这年头,穷人难当啊!”

黄新淳忍无可忍,结结实实踹了毕雯珺一脚,无语地拖起傻不愣登的李希侃:“走吧,请你喝饮料。”

李希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欸?为什么请我?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吗?”

黄新淳气结:“请你喝六个核桃。”

后半句没点破,给你补补脑。

毕雯珺乐得不行,感冒没好全乎,一笑吭哧吭哧止不住咳。眼看那蠢狐狸被人领走,他心里又莫名有点不爽,硬扯着嗓子朝黄新淳喊了一句:“死猴子!帮我带盒柠檬茶。”

“想得美,心眼儿坏透了,活该咳成肺痨。”

毕雯珺捂住胸口,咳得那叫个肝胆欲裂,没力气再跟人抬杠,目光灼灼地盯着蠢狐狸蹦蹦跳跳跑远的背影,更加郁结于心。

看似面慈心软的黄新淳说一不二,从小卖部回来,还真没给毕雯珺带柠檬茶,但却往他怀里丢了瓶暖香蜜柚。

暖柜售卖的,温热着的,扔给他时没好气地补充了一句,李希侃给买的。

“李希侃人呢?”

“闲不住,溜达玩儿去了,好好一孩子,你老逗人家干啥?”

“我乐意。”

毕雯珺拧开盖子尝了一口,什么暖香蜜柚,分明就是半斤白糖兑水,齁甜。

 


礼尚往来是毕雯珺他爸妈教他的做人基本准则,当天晚上点宵夜外卖的时候,他没忘记特意给李希侃点一份,亲自送到人宿舍里去。

正巧,李希侃也想找他。

不晓得社交狂魔从哪个养生宿舍搜刮来一小袋胖大海,心里挂念着毕雯珺劈了好些天的嗓子,刚要给人送去,没想到毕雯珺先登门来了。

同寝室的几个练习生都在各自小组奋战,还没回来,两人在李希侃下铺的床沿并排坐下,李希侃顺手把那一小袋胖大海塞进毕雯珺宽松的外套口袋里,难得认真地嘱咐道:“记得每天泡着喝啊,够你喝到过年了。”

“你人不错。”

得了好处的毕雯珺心情大好,随手给李希侃发了张好人卡,一边说着,还扯了扯他右边带流苏的耳坠:“我有个跟你同款的。”

“真的假的?”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毕雯珺觉得好笑,“明天我带来给你看。”

“我是说,你真的觉得我人不错?”

傻狐狸的耳垂被拉扯得泛红,惹得毕雯珺玩性大发,故意逗他:“不错,这儿的人都不错,你能排个中上,我看看啊,勉勉强强第28名吧。”

李希侃低头瞅瞅自己卫衣上已经翘了边的名次贴,弯成月牙的眼眸逐渐低垂。

他挺清楚自己在这一百个人里头的段位,不用毕雯珺好心提醒他也知道,搞不好赛程过半就得打包回家。

又不是没被放逐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被毕雯珺这样轻飘飘地提出来,他还是有点难过。

风撞到了刀刃上,半晌无话。

“喂,生气了?”毕雯珺侧过脸看他,居高临下的,刚好看到他脑袋顶上倔强竖起的一缕呆毛,让人特别想欺压。

李希侃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毕雯珺从来没见过闭嘴超过半分钟的李希侃,一时间安静得有些无措,没辙,心一软,站起身大义凛然地朝他拉开外套拉链。

“你要干嘛!”李希侃抱紧自己,惊恐地缩向床角。

毕雯珺无语,想撬开蠢狐狸小脑瓜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

可惜没带作案工具,只好嫌弃地扯住他的衣袖,把人从床上给提溜起来,完了指着自己卫衣上同样不乐观的排名数字对他说:“瞅瞅,咱俩半斤八两,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不了,胖大海喝完了一起收拾东西滚蛋呗。”

李希侃扑哧一笑,哪有自己说自己不是好东西的,再说了,谁要跟你一起滚蛋。

“哟,笑啦,那我再给您讲个好玩儿的呗。”

毕雯珺讲笑话的一贯方式就是变着法儿地编排队友,这回轮到黄明昊头上。

他说什么,黄明昊刚到韩国的时候不会讲韩语,出去吃饭点餐,想跟老板讲“给我来份大酱汤”,结果说成“给我来份大舅妈”,闹了个大笑话。

李希侃那时不时扎个冲天辫的小脑袋瓜子多耿啊,隔天碰到黄明昊,嘻嘻哈哈地笑话人家大舅妈。黄明昊了解清楚来龙去脉后咬牙切齿,怜爱地拍拍比自己还大上几岁的小哥哥的头。

“小老乡,你记住,宁肯信范丞丞跟母猪有一腿,别信毕雯珺那张嘴。”

被傻狐狸二次出卖的毕雯珺一大早遭到黄明昊夺命追杀,两百斤俱乐部成员名单上再添新丁,这些都是后话。



其实,除了开玩笑时的胡咧咧,绝大多数时候,毕雯珺对人都挺诚恳的,他宁愿不说话,也不稀得说谎话。一般人听到他讲得那些烂梗,都一笑置之,没谁会真的去计较,毕雯珺,你说得是真的假的呀?

李希侃是个纯粹的例外。

他在别人面前游刃有余的妙语连珠,到毕雯珺面前通通作废,像是一把利剑,心甘情愿地将剑柄的重要位置交付给谁。

两个人分开了很久之后才彼此弄明白,只有李希侃一个人会捧场毕雯珺信口开河的玩笑话,也只有毕雯珺一个人觉得八面玲珑的李希侃是真的傻瓜。

 


最后一次排名公布后,人走得七零八落,带走了装载梦想的行李箱,还留下些纪念品。

比如,罗正留下了李希侃,托付给毕雯珺说,你得继续管着他。

再比如,陆定昊留下了那个玩真心话大冒险的小玩具,让黄明昊捡了漏,兴高采烈地带回宿舍,立马就要攒局开一盘。

宿舍还没来得及重新分配,原本满满当当的四人间少了一个黄新淳,自然首先想到叫毕雯珺过来充数。

沉迷农药当中的毕雯珺对这种需要交付真心和勇气的现充游戏兴致缺缺,他多数时候是选择作壁上观、看别人瞎折腾的那个。可这次左右甩不脱三个黏人精纠缠,无奈妥协,坐下的同时开了局排位,手游桌游两不误。

前边几轮都有惊无险,到第四轮,又该毕雯珺挑选孔洞的时候,他在游戏中的孙悟空和敌方的打野露娜狭路相逢。

好巧不巧,敌对双方用得还是大话西游那套情侣皮肤,至尊宝和紫霞仙子。

朱正廷摇晃他手臂催促他快点,他一个操作失误,至尊宝就被对面紫霞仙子一套花里胡哨的操作给秀死,留下残血的紫霞逃出生天。

心里窝火的毕雯珺没多思考,顺手便操起一把蓝色塑料小剑,往玩具桶身刺去。

咔哒一声,桶里的小熊高高弹起,宿舍里响起一片欢呼:“老毕啊老毕,你也有今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

真心话也好,大冒险也好,都是有去无回的赔本买卖。毕雯珺稍作权衡,选了大冒险,毕竟对他来说,真心是更难以交付的东西。

“表白!表白!表白!”黄明昊把凳子拍得震天响,一副诡计得逞要看好戏的样子。

表哪门子的白?

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上,毕雯珺才闹清楚先前大家订下的冒险惩罚是什么。

赌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挺考验演技。要求毕雯珺对出门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深情款款地说句,我爱你。

不肖想,这种古早老土的惩罚方式,一定是朱正廷琢磨出来的。

毕雯珺做人倒也干脆,愿赌服输,利落地站起身去开门,只是心中略有不安。当他的至尊宝一命呜呼倒在紫霞剑下,他就隐隐绰绰地预感到今天诸事不宜、百般禁忌。

迷信这种事,但凡开了头,就没完没了。

后来他长了记性,在手机里下载了一本老黄历软件,时不时地翻翻看,哪天忌婚丧嫁娶,哪天宜除旧沐浴。

只可惜,黄历翻过了一年又一年,也没见哪位神仙能指点他,在某年某月某天,忌表白,忌说谎,忌动心。

 


送走淘汰的罗正和余明君后,李希侃的宿舍只剩他一个人,寂静又冷清。

他洗完澡后在浴室找不到电吹风,喊了半天罗正的名字,没人搭理他,一拍脑门,才想起来人已经走了,电吹风保不齐也让谁给带走了。

对着空房间叹了半天气,李希侃怏怏地踢踏着拖鞋,准备去别的宿舍借电吹风。毛巾盖在头上,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也懒得擦。刚走出房间门,就瞥见从斜对面寝室出来的瘦高个,佝偻着背,气压特别低,正是毕雯珺。

毕雯珺看到李希侃,心中一凛。

原本打算随便抓一个幸运的练习生,念出毫不走心的干瘪对白,完成任务就好。但在看到来人是李希侃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像是吞进了自己最舍不得拿出来用的那颗悠悠球,卡在嗓子眼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bro——”李希侃走到他面前,自认帅气地打破僵局,刚要开口问人借电吹风,就被毕雯珺脱口而出的话惊到舌头打结。

 “我爱你。”

鬓角的水珠顺着脖颈流进心窝,一路冰凉地渗透皮肤肌理。如春雨沾湿蝶翼,撞进软泥里,再动弹不得。

李希侃缩在袖子里的食指狠命抵着掌心,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十有八九又是毕雯珺整蛊他的恶作剧,别信别信。

果不其然,毕雯珺紧接着就说:“第一句话是假的。”

说完还盯着他看,像是期待他给出什么精彩绝伦的反应。

李希侃只是笑:“无聊。”

虽然早有防备,但在听到第二句话时,李希侃还是觉得心被蜜蜂蛰了一下。

李希侃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笑容一定很僵硬,四处张望一番,没看到随行摄像机,也没有摄制组人员,便摘下毛巾靠近毕雯珺,故意朝他甩了甩头发,水淋了上升处女座一身,还不够解气。

“闪开啊,我去找爱我的人说话。”

语毕,李希侃也不顾毕雯珺是不是有别的话要讲,大摇大摆地从他身旁绕了过去,钻进最近的一个寝室:“林彦俊,有没有电吹风借我啦!”

到底没让毕雯珺发现自己泛红的眼眶。

春分的夜里,廊坊迎来倒春寒,毕雯珺穿得单薄,手背上沾了一滴李希侃恶意甩下来的水珠,凉丝丝的,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预感自己又要迎来新一轮感冒。


回到朱正廷们宿舍去取手机时,趴在门口偷听的三个人作鸟兽状散开,纷纷窜回自己的位置,心怀鬼胎,假装各做各的事。

毕雯珺没搭理他们,拾起留在地上的手机,发现上一局排位赛全队战败,他由于挂机时间过长,拿了零分,还遭到队友举报,直接被禁赛。

诸事不宜、百般禁忌,毕雯珺心里窝火得厉害,踢了一脚地上堆成山的衣服,也不知道跟谁置得哪门子气,面无表情地丢了句“不玩儿了”,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范丞丞想喊住他安慰一下,被朱正廷捂住嘴,也没再作声。

毕雯珺一个人溜溜达达去了小卖部,转了两圈,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什么都不买,顺手从冷柜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结完账走人。

穿过宿舍走廊,走到李希侃寝室门前时,毕雯珺停下脚步。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回过味来似的想,李希侃怎么突然脾气见长呢?自己从黄明昊那里学来的土味情话梗才抛了一半,剧本都没演完,蠢狐狸未免也太不给面子。

他抬起手要敲门,顿了顿,又缩回来,面对紧闭的房间门,默念出刚刚没说出口的对白。

 

“第二句也是假的。”


念完如释重负,他把揣在裤子口袋里的都快捂热了的冰可乐,放在李希侃寝室门口。

不管最后谁捡走这瓶可乐,从冷柜形形色色的饮料里挑选出它时,毕雯珺心里想得的确是,李希侃爱喝。



四个月的穿堂风打马而过。

他们离开大厂那天,工作人员走了大半,监视镜头也都撤了,像所有无疾而终的故事一样,只剩下兵荒马乱后断井颓垣的样子。

毕雯珺拖着他来时带的28寸大箱子,清清爽爽地倚靠在楼梯道的墙壁旁,等宿舍剩下的三个家伙从垃圾堆里刨衣服,鄙夷地听他们不断发出以后一定好好归整东西的哀嚎。

李希侃收拾完东西,挨个宿舍乱窜,从毕雯珺眼前来来回回跑过好几趟,惹得毕雯珺眼花又心烦,终于没忍住,一把把人给拽到跟前。

“干嘛呀。”

“跑得不累吗你?”

“不累不累,跟大家多说点话,以后就没机会了。”

毕雯珺原本想说,你平时说挺多的了,大家都听烦了。

 

但看到他鼻翼渗出的细密汗珠,在真挚的脸上闪烁,仿佛回到中学时代毕业典礼的操场。喉结一翻滚,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改成在他耳边的轻声低语:“李希侃,我会想你的。”

李希侃像被踩了尾巴,骤然挣脱开毕雯珺钳制他的手,蹦到三尺开外,眼睛眉毛笑作一团,和气又疏离。

 

“又是假的吧?”

八一零二年啦,春天都快过一半啦,笨蛋如李希侃,也不至于在同一个阴沟里翻上个百八十回。

事物发展总体趋势是前进的,毕雯珺的感冒却迟迟不肯痊愈,招了点春风又隐隐发作,他像皮诺曹一样摸了摸发痒的鼻子说:“对,假的。”

“哦。”李希侃还是笑,对预料之中的答案不再百般为难,终于也如释重负地坦然面对自己感情的失败,“我就知道,你才不会想我。”

毕雯珺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像当天早晨在鼻尖逗留的那抹白,李希侃恍惚间以为廊坊的四月又下起冤雪,仔细一看,原来是柳絮开始飘了啊。

假的,还是假的,都是假的。

毕雯珺会有失落吗?

大概不会有吧。

他能编织无数个漂亮谎话,骗过镜头,骗过天地,骗过李希侃,甚至骗过自己,又怎么会有失落呢。

剧情演到这份上,毕雯珺也不好腆着脸再说预谋已久的下一句——你会想我吗?

沉默良久,他伸手,揉了揉李希侃刚剪的头发。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嗯,那再见吧。”
 


毕雯珺总是想不起来,告别那天,李希侃究竟有没有礼貌地回他一句“再见”。

这问题困扰了他很长时间,又不好意思为件芝麻大小的事跟李希侃电话求证。随着大家的事业越来越忙碌,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

冬天的时候,毕雯珺又跟队去韩国训练,李希侃还守着他那小破公司,在望京一带活动。

两人分享到朋友圈的内容经常相撞,美食、初雪、自拍。


从标准地图上看,北京到首尔不过一个指甲盖儿的距离,所以,你前脚发布北京雪地里的树叶,我后脚发布首尔树叶上的积雪,也算不上多巧合的事情。

某天深夜,李希侃一个人坐在公司楼下的烤肉店喝酒,四周都是反韩风波过后重新涌回望京的韩国人,说着叽里哇啦的韩语。他拍了张滋滋冒油的烤五花照片发到朋友圈,配了一长串表达开心、热闹、干杯的表情,虽然他一点也不开心。

几分钟后刷新一看,毕雯珺在朋友圈发了个啃了一半的汉堡,配文是“一个人练习”。

借着点酒劲,李希侃心血来潮跟毕雯珺打了视频电话,很快就接通。

毕雯珺独自在空荡荡的练习室,看到李希侃酡红的脸,周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不自觉皱眉问道:“喝醉了撒酒疯呢?”

许久不联络,一联络就是兴师问罪,脑袋不甚清醒的李希侃有点生气,心里一琢磨,毕雯珺骗了他好多次啊,他也要扳回一城,于是撒谎道:“对啊,喝醉了。”

毕雯珺耳聪目明,看到他身后拥杂的人都是泡菜国民典型打扮,韩文说得倍儿溜,便疑惑道:“难道你人在韩国?”

李希侃想,既然撒谎,索性撒到底,再次应答如流:“是呀,我在首尔。”

“地址发过来,我去接你。”毕雯珺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拿外套,心里暗自腹诽,怎么过了这么久,这蠢狐狸还是一副好骗又好欺负的样子,真叫人不省心。

李希侃不说话,屏幕里举着手机窸窸窣窣穿羽绒服的毕雯珺,时而看得见侧脸,时而一团模糊,没有哪一秒的能够被他成功捕获。

毕雯珺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见李希侃还像根木头似的只盯着屏幕不吭声,难免有点着急。


“你倒是说话啊。”

李希侃手机拿得离脸特别近,可以数清睫毛有几根的那种近,自然也能看到眼底粼粼的波光,越闪躲越荡漾,几乎要漾出堤防。

“你才不会来接我,你个大骗子!”他嚷完这句开始哽咽,像要把陈年的垃圾情绪全部倾倒而出,还给毕雯珺这个垃圾制造者,“你知道我俩离得有多远吗,你就来接我,净说瞎话,你说你会想我的,隔这么久了,你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问候过一次吗?王八蛋毕雯珺!骗子!不是人!”

“你他妈到底在哪儿?!”

兴许是被毕雯珺撕开漫不经心的伪装后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兴许是李希侃这人实在不擅长说谎,只见他委屈地瘪了瘪嘴,半晌,还是吐了真话:“望京……”

“……打你信不信?”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得到毕雯珺头顶上的火冒三丈。

“你不也骗我了嘛!”

“我骗你什么了?!”

“你爱我。”

“……你他妈是喝上头了吧?醒醒!”

“第一句是假的。”

“?”

“第二句也是假的。”


“……”


“不是只有黄明昊一个人看过情话大全。”

 

“……”


“所以,毕雯珺,我爱你,到底是情话还是谎话啊?”

眼波流转,哪还有半分醉意。

毕雯珺磨了磨后槽牙,人嘛,一生只活一次,李希侃个蠢狐狸都不怕,他怕个球!握紧了手机,索性豁出去,丢下活了二十几年说过的最冲动的一句话。

“乖乖等着,我去接你。”

别说在望京了,在东京西京南京平安京,我都去接你。

 


毕雯珺运气不错,出了公司大楼,刚好有迎面驶来的空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脱口而出去机场。

说完才想起来该用韩语:“仁川机场。”

李希侃撒完酒疯倒是乖,难得的不跟人叨逼叨,一直开着视频电话,安静地玩自己的开心消消乐。毕雯珺也不吭声,一路上看着他玩游戏的表情精彩纷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眯眼,一会儿撅嘴,嘴里念念有词的,偶尔蹦出句“哎呀妈呀”,不知道又跟哪个东北人学的。

等到把爱心值都玩没了,李希侃终于想起来电话那头的毕雯珺还活着,伸了个懒腰跟他搭话:“毕雯珺,你是一直在看我吗?”

“没有。”

“撒谎鼻的话子会变长哦。”

“能耐了啊你。”

“一直都能耐,你撒过的谎我都知道。”

“哟,那你说说,我还撒过什么谎?”

李希侃掰着指头细数起来:“范丞丞以前两百斤,黄明昊点了份大舅妈,食堂炒牛肉里有虫,你姐是搞代购的,你家里穷——”

“行了行了,打住啊,你是风纪委员咋滴?还拿个小本本把我说得话都记下来?”

 “我聪明嘛,用脑子就够啦。”

 

毕雯珺幡然悔悟,原来李希侃一直心里门儿清,狐狸是真的,蠢是假的,保不齐自己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逼。

还没想好能赢回上风的说辞,司机提醒毕雯珺,仁川机场已经到了。

 

 

 

看到毕雯珺手机里映照出的灯火通明的航站楼,李希侃有点发懵,感觉不太真切,说你真要半夜打飞的来接我呀?

 

毕雯珺习惯性地想逗他,玩笑话到嘴边生生刹住车,笑得温柔又踏实,言之凿凿地回答:“这回是真的。”

一路小跑去买最近一班首尔飞北京的机票,到了售票柜台,地勤要毕雯珺出示身份证件,他说等一下,是对仍在视频通话中的李希侃说的,然后把手机倒扣在柜台上。


不料,往口袋里一摸,心说完蛋——钱包不见了。

 

翻遍全身上下检查,只掏出打火机和一包香烟。排在后面买票的人开始催他,他仓促道歉,拿起手机退到一边,火急火燎地继续掏羽绒服口袋,内兜都翻扯了出来。

 

李希侃问:“怎么啦?”


“没事,你等着我啊——”


毕雯珺急火攻心,还没来得及跟屏幕里眼睛亮亮的盯着他的人解释完整,手机程序开始自动退出,很快,便成了黑屏。

没电的真他妈是个时候。

 

毕雯珺无奈苦笑,他从公司走得匆忙,只带了钱包和手机,充电宝之类的随身物品,都还锁在练习室的柜子里。


这么一合计,钱包多半是丢在了出租车上。他急忙往机场大厅门口奔去,倚仗人高马大的优势,大声嚷着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饶是他跑得再快,等冲到门口,刚那辆出租车也早没了踪影。

毕雯珺心里正慌张得没着落,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撞到一个扛着炮的接机女孩。他没戴口罩,女孩激动地捂着嘴指着他的脸,中文说得贼溜:“你不是内谁谁谁,我、我是蔡徐坤的粉丝!”

“认错人了。”毕雯珺冷脸否认,转身就走。


被机场大厅外的冷风一激,人倒清醒不少。

 

毕雯珺迅速离开人多的地方,三步并两步的,把女孩甩在身后,走了老远,确定那个女孩没跟上来,才停下脚步,惊觉自己身上已然出了层薄汗。

 

冬夜寒风拍在脸上,刺啦啦的疼,他把拉链拉到顶,帽子戴得严严实实,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

 

半支烟的功夫,被冲昏的理智慢慢归位,人也清醒了大半。

清醒以后,就想起来抛在脑后的偶像自觉。 

 

他打飞的去接李希侃,然后呢?

 

带李希侃开房?千里送炮,禽兽不如。

带李希侃压马路?那是真没把十八线男偶像身后一串串的女粉丝放在眼里。

带李希侃回家?不好意思,他在北京没有家。

 

所以说,人就是挺卑贱一生物,下定决心要奋不顾身的时候才发现,手上连可以置换片刻欢愉的资本都没有。

 

只能苟且地、软弱地,按照别人画地为牢的路线,匍匐前进。

 

去他妈的偶像自觉,去他妈的理智与情感。

 

堪堪一步,悬崖勒马停住,这根本就是天意。

 

燃尽的烟灰烫了手,毕雯珺把它掐灭,重新点燃一支,心想,反正骗过那傻子很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多一次。

机场人来人往,他远在人潮之外,自嘲似的宽慰自己:“对吧,毕雯珺,也不在乎再多骗自己一次。”

冬季集训之前,带他的经纪人给他分享了一部老电影,胭脂扣。一方面让他研习演技,为之后转型做演员铺路,另一方面嘱咐他说:“当偶像,要学十二少,看似有情却无情,别人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你只管自己活得漂亮。”

毕雯珺看完了,似懂非懂地学了个皮毛,有没有死去活来不知道,但确实有很多无知少女,像世人偏爱十二少一样盲目爱上他。

思及此,毕雯珺不禁冷笑,拢共不过二十出头,自己竟然也活得挺浮生若梦。

烟头散落一地,最后一支烟的滤嘴被嚼得稀烂,毕雯珺恨不得把烟纸包裹的尼古丁直接拆吞入腹,学电影里的如花和十二少,双双咽下鸦片,呕出一口郁结于心见不得光的黑血,一了百了。

天空终是泛了鱼肚白,毕雯珺站起身来,抖落抖落蹲得发麻的双腿,深吸了口气,是做好返程的打算。

 

首尔十二月寒冬的早晨比廊坊凛冽,空气撞进鼻腔里,刺激得人眼睛都泛酸。

他想明白了,青春大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以后和李希侃总归还会再见面。

再见面,坦坦荡荡道一声别来无恙。

就算尚有余波荡漾,又能怎样呢?

到头来还不是说了谎。

 

李益对霍小玉唱:皎日之誓,死生以之。

十二少对如花唱: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

轮到毕雯珺,索性别唱了吧。

咿咿呀呀,爱而不得。

唱来唱去,不过又是首桃花贼盗走了紫玉钗的谎话情歌。

 

-END-

 

有几处引用和化用的地方,懒得标注了,凑合看吧,也许有后续,也许没有。

祝两位帅哥事业一帆风顺。



 

 

评论(86)

热度(1975)

  1. 共3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